灯花最初来到河村,是春节前夕。就是说,她匆匆嫁到古镇,是由于不能在父母家里待下去了。她并不是带着喜气而来,而是带着忧愁出嫁。来到河村的第一天,就笼罩在命运的阴影之中。
女人的一生,其实是从婚姻开始的。独依对于这个说法,自然非常反感。敦煌说,梅江人家都说,女人命中有两个弯,一个是出世,一个是出嫁,当然喽,现在女子也可以考学,还要加上一个出道。这三道弯,构成完整人生。对于妇女同胞,完整比完美更重要,也更有实现的可能。
独依说,灯花是认命的梅江女子,这一点,不值得敬重。当然,对于你们家族来说,这一点非常重要。因为,这是你们家族的源头。灯花成婚的那一天,是你们家族的纪念日,就像国庆节一样至关重要!
灯花成婚那天,已是年关,腊月二十九,黄历上一个宜婚娶的吉日。
有财派去迎新队伍冷清而又严肃。领头的是有财的弟弟有玉。那天他挑着一个担子走在前头,晃晃荡荡的箩筐,左边这头挂着一只鸡笼,里面一公一母,双脚紧缚,筐里两只锡酒壶绕着红绳子,嘴对着嘴,右边箩筐放着半扇贴了红纸的猪肉。由于重量不均衡,虽说担子轻松,却弄得有玉需要用上些手劲,压着担子行走。
人们奇怪地看着这支冷清而又简陋的迎亲队伍晃进东坑村一个院落。灯花的娘家可算是梅江边的大户人家,青砖院落坐北朝南,院门朝着宽阔的溪涧。灯花的父亲喜欢在大门上贴一副对联:一水护田将绿绕,两山排闼送青来。灯花不认识那个闼字。父亲听到她读成“门”字,总会纠正:虽然是门的意思,但不是门的读音。
那天,有玉他们一行排闼而来,灯花在左厢房的窗前远远就看到了,不禁伏在母亲的胸中再次喷号哭起来:“姆妈,我不想再嫁了,让我守着你不行吗?”
听到女儿悲痛欲绝的哭声,母亲看了看父亲的脸色。对于灯花再嫁,跟缠足的事情完全相反,母亲与父亲正好换了个位。母亲痛苦地说,万一啊,灯花嫁过去又遇到不幸的事情,怎么办?再说,就这样匆匆嫁到又穷又破的人家,将有吃不完的苦,遭不完的罪啊!女儿一辈子就这样毁了吗?!
父亲叹了口气说,不是我忍心,留在家中,又能如何?如何正好有迎娶的人家,眼前是将就的,但毕竟能给灯花一个完整的人生啊!这世间事,哪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完美呢!当初,不是你说女人小足入朱门吗?可现在怎么样?
面对丈夫的责怪,母亲无言以对。她拉着灯花的手说,天命无常,说不定你过去后能点石成金,把那穷家子变成大家族!你父亲说得没错,女人要有完整的一辈子,我们当父母的,毕竟要走在你前头,不可能陪你过一辈子,留下又能怎么样呢?
女人要有完整的一辈子。完整比完美更重要。这当然是敦煌反复画出的金句。敦煌的话,受到薪火与独依的白眼。敦煌叹了口气说,你们现在年轻不觉得,到了年长了就会明白,别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!
灯花像独依和薪火一样,决心抵制父亲的决定。灯花说,我留下来不会白吃白住的,我虽然是小脚女人了,但我会下地做事、在家做事!这世界只有这个院子是我想待的了,我不想被外面的风浪吞没了!我愿意守着母亲父亲过一辈子!
父亲叹了口,说,就算我们同意,你哥哥他们也不会同意的!这个家,将来终究是他们的!灯花,不是父亲狠心,也别怪你哥哥狠心,你将就一下,准备一下吧,迎亲的队伍到了,我先出去招呼一下。
看着父亲的背影,灯花陷入了绝望之中。那些从小熟悉的《哭嫁歌》,带着悲伤的气息涌上了喉咙,但却发不出声音,因为这次的悲伤,与上次出嫁不同,没有憧憬,只有恐怖。
灯花伏着母亲怀里哭着,耳中听着院落的动静,知道告别终难避免。大哥早早等在院落外,不久响起了开门声,招呼声,迎请声。母亲扶起女儿的脸盘,帮她抹去眼泪,宽慰着说,人生由命,富贵在天,但愿这人家心地好,能好好待你一辈子,这也是我们做女人的运气。
女人的三道弯,决定了女人的三次运气。在灯花的年代,媒灼之言也好,父母之命也好,这种运气充满不确定性,但对于家长却有难得的确定性。
敦煌感叹说,虽然封建时代婚姻没有顾及女权,但至少代表了人类一个方向:敢于挑战这种不确定性!只有挑战,人类的岁月才不会留下空白。就像高考,就算考砸了,总比交白卷有意义!
独依说,这种比喻是毫无意义的,高考与婚姻是两回事,不具有可比性!再说,灯花留在父母家里,也是一种挑战,为什么这种挑战就不具有意义?你是中学老师,应该知道中国古诗文中挑战的例子太少了!氓,焦仲卿妻,往往都毁于娘家,但这些弃妇、烈妇,也算是悲壮的反抗!
一心抵抗的灯花,当然没有想到另一种挑战。她自然不敢跟家里的兄弟闹翻。就算像安娜。卡列尼娜一样离家,但她也看不到离家后的出路。
灯花抬起头,再次望向窗外,看到有玉带着几个青壮汉子,进得院落,肩上的鸡酒担子被大哥接了过去,挑进厅堂里。
有玉的后头跟着青壮汉子,是请来一路轮流背新娘的,在村里挑选过,挑选的标准却不只是看力气,还要看人生和家业是否顺遂。去路上,四个人游手好闲,有玉想让他们轮着挑担子,谁都不肯,说是要留着力气背新娘。
从东坑村出来,有玉的担子就变换了内容。鸡酒和猪肉都留下了,担子里多了一些简单的陪嫁。几双手工赶制的布鞋,由于时间急,那鞋底的线头显得粗糙而温情。一床红花大被子,里面包裹着一些红枣。
没有大呼小叫的唢呐,没有吱呀叫着的花轿,没有排着新鞋的木桌,没有雕着花鸟的衣橱,这样的迎亲队伍本来是不具备观赏性的。吸引乡民围观的是新娘子,没有蒙着盖头,羞红着脸盘伏在男人肩背上,脚上的花鞋细小得像一只织布的梭子。同情,猜测,议论,看亲的人群倒觉得比平常的婚礼更有意思。
这是梅江边少有的迎亲队伍。由于灯花和有财是二婚,虽然有财手头有充足的银两租一顶大花轿,但却不能破梅江边的规矩。迎亲的路,要经过两道山梁,一处隘口,一条小河。灯花是小脚,不能自个儿长途行走。没有花轿,就只能趴到男人的肩背上。
灯花开始很犹豫。父亲告诉过她,男女授受不亲,她还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,怎么能够先趴到其他男人的身上呢?灯花不让背,又不肯让接亲的人牵手,就一直跟着他们走路。很快,乡村小路让小脚吃尽了苦头。灯花纤纤细步,那速度也让迎亲队伍一路牢骚。大概走了一两里路,就到了一个山坳,灯花就坐下来走不动了。